莫文.金恩:造成資本主義金融與經濟體系失敗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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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二十年的現代世界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這二十年的故事是一段述說兩個不同紀元的故事────第一個是成長與穩定的紀元,緊接而來的第二個紀元則和工業世界有史以來最糟糕的銀行危機有關。短短一年多(即二〇〇七年八月至二〇〇八年十月),原本眾人眼中的智慧年代竟瞬間變成了愚蠢的年代,信任也變成了懷疑。先進國家各主要金融中心的最大型銀行相繼倒閉,導致世界各地信心崩潰,並引發一九三〇年代以來最深沉的經濟衰退。

 

金融危機

這一切怎麼會發生?這是個人、制度還是觀念的失敗?二〇〇七年至二〇〇八年的一連串事件,催生了許許多多和這場危機有關的文章和書籍,甚至還有以此為主題的戲劇和電影。如果這場危機過後的經濟成長率能比得上以危機為主題之書籍的出版速度,那我們應該早就回到充分就業的狀態。但那類報導性的內容──例如當時的媒體報導和公開辯論──多數聚焦在症狀,而非根本導因。

十八世紀工業革命後,當今的貨幣及銀行體系便成為現代資本主義的基石,但從那時開始,世界上也陸續爆發一系列的金融危機;所以,儘管二〇〇八年金融危機的諸多事件迄今仍生動地烙印在市場參與者及投機者的腦海裡,那些事件也不過是構成最近這一場危機的要素而已。換言之,債務的成長、銀行的破產以及接踵而至的經濟衰退,都只是金融與經濟體系諸多沉痾的表面訊號罷了。

除非我們回頭追溯根本導因,否則永遠也無法了解究竟危機是怎麼形成的,不僅未來無法防範問題的重複發生,也無力幫助經濟體系真正的復原。本書審視人類的貨幣與銀行體系,探討它為何會週期性地爆發令人沮喪的危機。為什麼危機會發生?為什麼這些危機令我們的就業與生產活動付出那麼大的代價?要如何防範危機的發生?而為了解答這些疑問,我們也將檢視一些有助於提出答覆的新概念。

二〇一一年春天,我到北京和一位資深的中國央行官員見面。在釣魚台國賓館設宴的晚餐開始前,我們先在那裡打了一場網球友誼賽,過程中,我們談到整個世界可從過去的歷史吸收到哪些教誨,並用以因應眼前的挑戰──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挑戰是:如何在二〇〇八年西方銀行體系崩潰後,再次振興世界經濟。

談著談著,我突然想到,據說有一次某人請教中國前總理周恩來對於法國大革命的看法,並且詢問他這場革命的重大意義(他回答:「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於是我便問那個中國同儕,此刻的他認為十八世紀下半葉的英國工業革命有何重要的意義。

他沉吟了一會兒後,慎重地回答我:「我們中國人從西方人身上學到很多,你們讓我們了解到競爭和市場經濟是支持工業化發展的力量,並且能夠創造更高的生活水準。那是我們想要仿效的。」但接著他話鋒一轉,說:「但我不認為你們已經真的學會要怎麼搞好貨幣與銀行業務。」這本書的發想就是來自他的這一番評論。

只要有心對症下藥,永遠也不嫌晚

自從這場危機爆發後,很多人都試圖找出那個災難結果的罪魁禍首。然而,歸咎個人不僅無濟於事,還會造成反效果,因為試圖歸咎某些人的作法,只會讓你誤以為只要少數人(其實是很多人)接受懲罰,這個世界就會從此長治久安,不再發生危機。真希望事情有這麼簡單。由於銀行業的工作極為挑戰智慧,也隨之創造了優渥的報酬,當時整整一個世代最聰明且最優秀的人才都前仆後繼地投入這個行業,尤其是交易(trading)活動中。

可惜的是,這些人才都被嚴重的誤導了。雖然某些個別政策制定者或銀行家顯然不適任或過於貪婪,但引爆這場危機的並非個人的失敗,而是整個體系以及支撐著這個體系的基礎理念的失敗。一切後果皆導因於世人對於世界經濟運作模式的普遍誤解。由於目前銀行部門的規模與政治影響力極為強大,現在才開始著手限制與壓抑,會不會為時過晚?答案是──不會,只要有心對症下藥,永遠也不嫌晚,而我將試著透過本書,尋找正確的問題與解答。

如果不歸咎演員,那是不是該怪罪編劇?很多人將經濟學家打造為惡棍之類的反派角色。經濟學是一門抽象且愈來愈數學化的學科,很多人認為,由於經濟學家未能預測到這場危機,故經濟學已然失靈。這樣的想法就好像把偶發的天然災難歸咎給科學家一樣。不過,如果錯誤的科學理論真的導致災難發生的可能性上升,或製造出「災難永遠不會發生」的認知時,我們確實會怪罪科學家,而本書的論點之一是,經濟學所激發的許多思考方法已導致危機發生的機率提高。

經濟學家假裝自己具備預測的能力,等於是自找麻煩。沒有人能輕易預測不可知的未來,經濟學家當然也不例外。然而,儘管外界批判不斷,現代經濟學終究提供了一種獨特且有用的思考方法,讓我們得以思考這個世界的一切。只是,沒有任何一個科目是一成不變的,面對這場危機的慘痛經驗,經濟學必須隨之改變,而且可能是激烈的改變。我們必須為自己著想,以史為鑑,以得出一套適用於今日的理論,而非屈服於歷史巨輪之下。

以全球幾個先進的經濟體來說,有能力把人類送上月球,還能生產與提供複雜且創新的產品及勞務,目前卻似乎因金錢與銀行業務等較世俗的挑戰而陷入困獸之鬥。危機爆發的頻率與嚴重程度一次比一次更驚人。二〇〇八年十月,危機正熾之際,眼見全球銀行體系所存在的債務問題,許多主權政府出面承擔責任。從資產負債表的角度來說,當時的銀行體系在實質上已被國有化,問題是,國家卻未因此取得對銀行業營運的集體控制權。

我們不能輕易遺忘當時的政府拯救行動,因為當情勢急轉直下,歌頌市場紀律不遺餘力的銀行部門,竟是靠著納稅人的支持才得以苟延殘喘。到後來,連國家的信用度都岌岌可危,某些國家如冰島和愛爾蘭甚至信用盡失。上帝或許創造了宇宙,但我們這些凡人卻製造了紙製貨幣和高風險的銀行。銀行是人類一手打造的機構,是創新、繁榮與物質進步的重要泉源,但也是貪婪、腐敗和危機的主要禍端。

無論如何,銀行對人類福祉的影響至為重大。綜觀現代史,貨幣和銀行業務多半被視為將人類從停滯的封建制度中解放出來的神奇要素,這兩項要素使得活力十足的市場得以興起,而市場的興起則讓支持經濟成長的必要元素──長期投資──得以進行。

市場經濟的煉金術

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使得「紙鈔能取代具內含價值的黃金與貴金屬、銀行能收受安全的短期存款,並將之轉化為長期的高風險投資」等概念獲得認同,甚而取得主導地位。這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革命性概念。事實上,這就是金融煉金術──一股藐視事實與常識的非凡金融力量就此誕生。從那時迄今,人類將貨幣視作靈丹妙藥的追求,便引爆了一系列經濟災難──包括超級通貨膨脹與銀行崩潰事件等。

為何貨幣與銀行業務──也就是市場經濟的煉金術──會變成市場經濟體系的致命弱點呢?本書的目的就是要解答這個問題。一開始,我們將解釋為何現代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失靈的罪魁禍首是貨幣與銀行業務,說明這些失靈對於整體經濟體系造成的後果,並且闡述要如何終結這項煉金術。我們對於貨幣與銀行業務的概念大致就類似於我們目前引導政治與想像過去的方法,二者皆為我們這個世代特有的產物。

二十世紀經濟蕭條、超級通貨膨脹與戰爭等經驗,改變了這個世界和經濟學家對於貨幣與銀行業務的想法。在一九三〇年代初期的大蕭條來臨以前,各國中央銀行和政府一向認為它們的責任是穩定金融體系和平衡預算。然而在大蕭條過後,官方焦點轉向以維持充分就業為目標的政策。戰爭結束後,原本世人信心滿滿地認定凱因斯學派的各項概念(利用公共支出來擴大經濟體系的整體需求)將防止我們重蹈覆轍,但事實證明那樣的信念太過天真。

一九六〇年代各地採行的擴張性政策(而越戰又雪上加霜)引爆了一九七〇年代的超級通貨膨脹,與此同時,經濟成長趨緩,失業率更是高漲──也就是所謂的「停滯性通貨膨脹」(stagflation)的惡性組合。這一切所引發的直接後果是,各國中央銀行再次重生,成為以物價穩定為職志的獨立機構。由於中央銀行成功達成這項任務,以致一九九〇年代的通貨膨脹率不僅降到一個世代以來未曾見過的低水準,各國央行及其官員也因開創了一個低通膨經濟成長的世代──即所謂的大穩定期(Great Stability)或大穩健期(Great Moderation)──而獲得世人的崇敬。

政治人物紛紛站上金融祭壇參拜,並以寬鬆的監理規定來換取金融業的支持或甚是政治獻金。接著,那一片榮景驟然崩潰:二〇〇七年,初步的警訊浮現──先是某些銀行開始難以在市場上取得短期借款,接著,工業化世界的銀行體系在二〇〇八年崩潰,大衰退(Great Recession)隨之而來,政策制定者急如星火,企圖用各種方法來趨使經濟復甦。然而直至今日,世界經濟依舊處於消沉狀態。以政策刺激經濟的作法再次蔚為流行,風水就這麼輪流轉了。

這一次的經濟衰退傷及許多無辜者。由於他們並不是當前經濟窘境的始作俑者,當然會因無辜受傷而憤怒不已。我們有必要將那一股憤怒轉化為力量,謹慎分析問題的導因,同時痛下決心,誓言導正一切亂象。目前整個經濟體系的運作模式並不符合我們的預期,而若想防範大衰退再次發生,並且恢復經濟繁榮,我們就需要新的概念。

貨幣與銀行的重要性

市面上已有很多關於這場危機的文獻和記錄。這些出版品的標題非常多元,但我們大致上都能從中揣摩到一個相同的隱形次標題:「我如何拯救了這個世界。」所以,雖然基於透明度的考量,我必須先聲明我是這場大戲裡的一角──我在二〇〇三年至二〇一三年間擔任英格蘭銀行(Bank of England)總裁,換言之,從大穩定時期、銀行危機爆發,到接下來的大衰退期,而後經濟開始復甦的那段期間,我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別誤會,本書絕對不是一份揭露私人對話內容與幕後衝突的危機實錄。

當然,一如各行各業的狀況,很多人出版那樣的書籍。我不會揭露誰在什麼時刻對誰說了什麼,我想把那一切留給沒有偏見且公平的史學家去詳查與評斷;相信隨著時間逐漸流轉,等到他們取得必要證據和所有相關的官方與非官方報告後,自然能就手邊可用的證據做出公平的評斷。政治人物與官員的即時回憶錄通常有流於偏頗與自肥之嫌。

不管我怎麼解釋,一般人橫豎都會覺得我是在自圓其說,所以我認為此刻不太有必要澄清是非曲直。等到二十年的保密規定解除,歷史學家就能取得我個人的事件記錄和附帶的英格蘭銀行研究報告,相信到時候歷史自有論斷。本書的主軸是討論經濟概念。我在英格蘭銀行服務的經驗告訴我,概念──無論好壞──確實會影響政府與公共政策。一九九〇年代初期採納的通貨膨脹目標制和一九九七年允許英格蘭銀行獨立等政策就是顯例。

經濟學家為經濟政策──尤其是中央銀行業務──貢獻了謹慎、透徹、理性邏輯、清晰證據、有效科學方法與數理化流程的論述,但我在英格蘭銀行的經驗也讓我體會到,經濟學家用來解釋(不論是言語描述或數學等式)總體支出與生產變化的「經濟模型」有缺陷。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那類模型完全未能說明貨幣與銀行的重要性,也未闡述金融市場防護罩的重要性,但這些卻是經常占滿報紙與電視螢幕篇幅的重要議題。難道支撐著當代思想的理性經濟框架存在某種根本的缺陷嗎?

其中某些基本議題無須專業層次的解說也能探索出答案,何況我也不打算提出一堆專業層次的解說。當然,經濟學家總是以數學和統計方法來了解這個複雜的世界,而且,如果他們不這麼做,也有失職之嫌,畢竟經濟學是一門理智的學科,不僅需要表面上說得通的論述,還必須嚴謹遵守邏輯證明原則。

然而本書並不會討論任何數學問問,2本書是以白話文表達(希望如此),引用的也都是現實生活中的實例。雖然我非常希望各地的同儕經濟學家能一起閱讀這本書,並進一步將我在本書提出的某些概念發揚光大,但我主要鎖定的還是沒有受過正式經濟學訓練,但是對相關議題感興趣的讀者。

銀行是貨幣創造的主要來源

我將透過本書解釋這場危機的導因以及世界經濟體系如何失去原來的平衡;貨幣如何在早期社會中誕生,以及它在今日所扮演的角色;為何「 銀行是貨幣創造的主要來源」此一事實直接導致了我們金融體系的脆弱;為何中央銀行需要調整因應危機的方式;為何政治與貨幣息息相關;為何各國必須落實不同以往的政策,否則這個世界有可能面臨另一場危機?

以及最重要的,我們要怎樣才能終結當前貨幣與銀行體系的煉金術?我所謂的「煉金術」指的是一種信念,一種相信只要提出要求,便可將紙鈔轉化為具內含價值的原物料商品(如黃金)的信念,以及存款人隨時可提領自己存在銀行之貨幣的信念。

實際上,不管是什麼形式的貨幣,其存廢都取決於使用者對貨幣發行者的信任,而世人對於紙鈔的信心,當然取決於政府能不能且會不會濫用它的貨幣印製權。銀行存款是以長期的高風險貸款作為擔保,問題是,這種貸款無法快速轉換為貨幣。這種煉金術是幾個世紀以來人類貨幣與銀行體系的基礎。3誠如本書將說明的,貨幣與銀行對資本經濟體系確實貢獻良多,但我們能在不損失這種巨大利益的情況下終結這項煉金術。

本書將大量使用四個概念:失衡(disequilibrium)、極端不確定性(radical uncertainty)、囚犯兩難(prisoner’s dilemma)以及信任(trust)。很多人很熟悉這些概念,但不見得熟悉我使用這些概念的脈絡。隨著我逐漸提出相關闡述,這些概念的重要性將愈來愈清晰。不過,我認為最好還是先簡單定義並解釋這四個概念,會比較有幫助。

失衡是指影響一個體系的各種力量未能達到平衡狀態。運用到經濟學時,失衡是指一種無法永續維繫的狀態,意思就是,在經濟體系朝某個新均衡移動的過程中,到了某個時點,支出與生產型態勢將發生極大變化。「失衡」一詞精確描述了世界經濟自柏林圍牆倒塌(我將在第一章討論這個事件)後的發展。

極端不確定性是指巨大到不可能代表未來狀況的不確定性──我們有能力推估詳盡的可知結果的機率,卻無法推估所謂極端不確定性的發生機率。經濟學家便宜行事地假設「理性」的人類有能力建構那種機率。問題是,企業投資並非擲骰子,一個骰子只有固定的六個面,所以擲骰子的結果是已知且有限的,但企業投資活動的結果卻非如此;企業在從事投資活動時,面對的是無限多難以想像的可能性。

幾乎所有決定現代生活特色的事物,以及所有被現代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如汽車、飛機、電腦和抗生素等,都曾是完全無法想像的。生活在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每個人都必須面對一個根本的挑戰:沒有人有能力想像未來將會是什麼樣貌。因此,未能將極端不確定性融入經濟理論,是導致世人做出種種錯誤判斷進而引爆這場危機之的原因之一。

作者簡介
莫文.金恩Mervyn King

劍橋大學榮譽學者,曾任英格蘭銀行(即英國央行)總裁(2003-2013),現為紐約大學經濟學與法律學教授及倫敦政經學院經濟學教授。2013年獲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冊封為終身貴族,以表揚其「在公共服務領域的貢獻」,並於2014年獲頒英國最高榮譽嘉德騎士勳章。

他對於學術研究、經濟模型以及經濟與金融政策的實務操作十分了解。在經濟領域上,他是權威中的權威,菁英中的菁英;橫跨幾個不同金融體系變革的時代,讓他對於經濟事物的本質與歷史成因了然於胸,而本書即是這些理解的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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