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智恆:人生像是電影膠捲,所有經歷過的人事物會印在膠捲上形成畫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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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是一種記得。 因為和她相遇了,記憶開始不斷累積。 即使離開了,我依然清晰記得她的黑鮪魚眼睛、她的微笑和酒窩、 她挺直的背影、她低沉的聲音、她咬筆的模樣、她掉淚的神情、 她鎖骨圍成的美麗河谷、她緩慢而流暢的動作…… 這樣的「記得」,就是喜歡吧。

尖銳的哨音響個不停,偶爾還夾雜著汽車的喇叭聲。幾百輛車擠在一起,幾乎動彈不得。從三條馬路來的車輛,都要擠進同一座橋。每條馬路起碼有兩排車流,而橋上只有一個車道可以通行。好像三條肥胖的龍要合成一條細瘦的蛇。

站在車陣中的警察像是歇斯底里的猴子,嘴裡猛吹哨子、雙手拼命揮舞試著指揮交通。我待在其中一條肥龍之中,每隔幾分鐘才能往前移動十公尺。看了看時間,12點5分,而約好的時間是12點。我已經遲到了。

距離橋頭只剩50公尺,過了那座橋,就是我的目的地。這裡是我的故鄉,但竟然還要依靠GPS導航才能走到這裡。我覺得很諷刺,直接關掉導航畫面,嘆了口氣。家裡在我念大三時搬到台北,之後我只回來一次,這次是第二次。沒想到我已經幾乎忘了回故鄉的路。

國中畢業22年了,今天是第一次舉辦同學會。大部分的同學畢業後就沒見過面,很好奇大家會變成什麼樣?而我最想見的人,雖說不至於22年來都沒見面,但距離上次看到她,也有8年了。

只可惜依她的個性,如果知道我會來同學會,那她一定不會來;但如果她以為我不會來,那麼她就很有可能參加同學會。所以當一個月前阿勇打電話邀我時,我先說沒辦法參加。「為什麼?」阿勇很失望,「我們那麼多年沒見了,來啦!」

『偷偷告訴你,其實我會去。但你一定要讓所有人以為我不會去。』

「為什麼?」

『沒為什麼,只是個無聊的理由。』

「喔。」阿勇說,「反正大年初三你一定要給我來就是了!」

所以我在春節連假中的大年初三,一個人開車來到這裡。也領教了電影裡外星人來襲或活死人入侵導致大家趕緊逃難的場景。原本打算11點到,可以先在故鄉四處晃晃,回憶一下。沒想到因為大塞車,我還是遲到了。

印象中總是冷清寂寥的故鄉,什麼時候變成了觀光勝地?到底發生了什麼?或是我錯過了什麼?難道只是單純因為時代變了?

終於上橋了。橋長不到100公尺,但緩慢的車速還是花了半分鐘才通過。橋下是港,停泊了許多漁船。海風帶來混雜了海水和魚腥的鹹味,這就是我成長的味道。好熟悉啊,我終於回來了,只是遲到而已。

下了橋,右邊是所謂的觀光漁市,擠滿了人潮。車子得小心前進,避免撞到滿手魚丸邊走邊吃的遊客。我突然覺得這地方好陌生。念國中時,這地方還是大海,現在卻因為填海造地而形成一片陸地。所謂的滄海桑田大概就是這樣吧。

過了觀光漁市,人潮就散了。左邊出現一家海產餐廳,招牌上面畫了一條很大的黑鮪魚。我鬆了口氣,終於到了。把車子停在路邊,下車穿過馬路。站在店門口,抬頭看著黑鮪魚,突然陷進回憶的漩渦。腦海裡清晰浮現瞪人時眼睛像黑鮪魚的她。

趕緊抽離回憶的漩渦,定了定心神,畢竟我遲到很久了。剛推開這家海產餐廳的店門,便聽見一聲喊叫:「豬腸來了!」豬腸是我國中時的綽號,高中以後就沒人這麼叫我了。雖然我很不喜歡這個綽號,但此時聽來卻覺得無比親切。

「竟然遲到半個小時!」阿勇迎上來,敲了一下我的頭。

『抱歉,沒辦法。』我摸摸被敲痛的頭,『因為大塞車。』

「塞車?」阿勇愣了一下,隨即又敲一下我的頭,「你不會走鎮上 那條路嗎?這裡是你的故鄉耶!你以為你是觀光客嗎?」

這次敲更痛了,得揉一揉。但這也敲醒了我,對啊,導航指引的都是外圍道路,而我是本地人,應該穿進鎮裡,直接到橋邊。『可是如果要上橋,還是會很塞。』我還揉著頭。阿勇深深吸氣,好像武林高手暗運內力,突然用力敲我的頭並大叫:「你是白痴嗎?把車停橋下附近,人走過來只要五分鐘啊!」

他狠狠敲了第三下,我眼冒金星了。但他說得對,光等著要上橋就花了快半個小時,我應該把車停橋下。這裡是我的故鄉,隨便找個地方停車太容易了。沒想到對故鄉而言,我彷彿成了像遊客般的陌生人。陌生,而且見外。

阿勇拉著我到導師面前,我跟導師說聲新年快樂。「志常,很久沒見了。」導師微笑著拉起我的手,「過得不錯吧?」『馬馬虎虎。』我也笑了笑。他跟我閒聊時雙手拉著我左手,右手還不時輕拍我的左手掌背。他眼睛始終注視著我,眼神滿是笑意。以前超怕這位凶狠的導師,但現在只覺得他是慈祥的長者。

同學紛紛圍過來打招呼,但不知道是太久沒見了還是頭被敲昏了,這些臉孔我都覺得有點陌生。目光快速掃過在場的每一位老同學,沒有發現我最想看見的她。心一沉,頭更痛了。

「同學的變化很大吧?」阿勇問。

『嗯。』我點點頭,『有同學現在是腦科醫生嗎?』

「應該沒有吧。怎麼了?」

『我的頭可能要去看醫生了。』

「你變得那麼脆弱了喔!」阿勇哈哈大笑,拼命揉著我的頭。

『是你力氣變大了。』我說。阿勇還在笑,他的笑聲讓我覺得好熟悉。

「本姑娘來了!」阿勇看著店門口,突然大叫一聲。我先是一愣,隨即激動。我當然知道她國中時的綽號叫本姑娘,但太久沒聽見這綽號,於是聽見的瞬間,便迷惘;而回神時,已澎湃。阿勇快步走向店門口迎接她,我則血液沸騰、心跳加速,呆立不動。

「妳是最晚到的。」阿勇引著她走進店裡。「抱歉遲到了。」她似乎很不好意思,「因為大塞車。」「原來是塞車喔,那沒辦法。」阿勇笑了笑。「是呀。」她苦笑,「光等著開車上橋就花了半個小時。」「真是辛苦妳了。」阿勇說。

這是哪招?差別也太大了吧。沒想到她和我一樣,像遊客般用GPS導航,還傻傻地開車上橋。對故鄉而言,我和她竟然都表現出陌生,而且見外。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終於又看到她。而且我和她,又都遲到了。

她很快就被老同學包圍著,臉上一直掛著淺淺的笑容。我的眼鏡度數要重配了,因為我的視野範圍中,只有她是清晰的。而且我的耳朵也有問題,在人聲嘈雜中,我只聽見她低沉的聲音。

不知怎的,同時湧上熟悉和陌生。許久沒見,於是感到陌生;從不曾忘,所以覺得熟悉。她緩緩將視線四處游移,當接觸到我的目光時,瞬間定格。我心頭一緊,感覺好像……好像是她用手穿進我的胸膛,揪住我的心臟。

1.

人生像是電影膠捲,所有經歷過的人事物會印在膠捲上形成畫面。很多畫面你會理所當然遺忘;但有些畫面,卻始終倒映在腦海裡。可能在某次夜深人靜時,這些畫面會忽然在腦海中不停播放。播放的畫面大概都是我念國中時的影像,年代久遠。

我出生在台灣西南部一個濱海小鎮,這裡有個海港和很多魚塭。在機械化製鹽之前,這裡也曾經是台灣引海水曬鹽的六大鹽場之一。除了海港、鹽田、魚塭外,鎮裡十幾個村落多數以務農為生。我住在鎮裡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也是海港所在的地區。相對於其他務農為主的村落,我住的地方像鄉下中的「城市」。

海港這地區的人幾乎都姓「蔡」,所以我念國小時,班上同學八成以上姓蔡。升上國中後,加入其他村落的同學,班上同學也有一半姓蔡。我也姓蔡,叫志常。姓是多數,所以很平常,而名字也一般。

鎮裡只有一所國中,處在鎮裡偏僻的角落。所有村落的學生,都要騎腳踏車來學校。那時鎮裡連一盞紅綠燈都沒,騎腳踏車幾乎可以全速前進。念國一時,我大約要花25分鐘騎腳踏車到學校;國三時進步到只剩20分鐘。藉由騎車時間的縮短,很容易驗收自己成長的結果。

這裡的海風很大,尤其是颳起東北風的季節。在秋冬時節,每天清晨都要頂著又強又冷的海風騎腳踏車到學校。制服是深藍色夾克,到學校後夾克會沾上一層白色半透明的霜。用手一撥,夾克總會留下水漬。夾克水漬最多的,大概就是那些要騎40分鐘腳踏車才到校的同學。

這裡的居民都講台語,而且有一種特殊的腔調,叫「海口腔」。如果說國語,會有濃厚的台灣國語味道,常會在很多發音加「ㄨ」。舉例來說,吃飯會說成初飯;是不是會說成樹不樹;知不知道會說成豬不豬道。而我的志常,通常會被說成住常。

國一時,有個同學認為志常的發音像豬腸,便開始叫我「豬腸」。後來其他人都跟著叫,從此豬腸便成了我生平第一個綽號。明明豬是第一聲、志是第四聲,發音哪裡像?而且豬腸又不好聽,也不是一個可以讓人引以為傲的綽號。我很討厭這綽號,每當有人這麼叫我,我總是很不情願地回頭。

剛進入國中的第一個禮拜,班上同學幾乎都是陌生人。班上的導師也是數學老師,聽說他很凶,而且很會打學生。果不其然,第一次上課時他就拿了一根厚厚長長的木板放在教室裡。「這是教鞭。」他說,「以後你們不聽話時就可以領教它的威力。」我覺得很衰,怎麼沒編入有溫柔女導師的班呢?

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題,然後走下講台看我們如何演算。我很快就算完,但其他同學似乎都還在絞盡腦汁,我便坐著發呆。「你為什麼不算?」從後面走來的老師敲了一下我的頭。『我……』我摸摸頭,『我算好了。』他很驚訝,低頭仔細看我面前白紙上的計算結果。「把你的名字寫下來。」他看完後,說。我立刻在紙上寫下我的名字。

隔天上數學課時,導師說該選班上的幹部了。「先選班長,大家可以踴躍提名。」他說,「不過大家都還不熟, 應該不知道要選誰。所以我來提名好了。」導師說完後,轉身在黑板寫下:蔡志常。我的腦袋像正被轟炸的諾曼第,轟隆轟隆響著,無法思考。

「贊成的請舉手。」導師問。全班同學不約而同都舉起手,除了我。「很好。」他笑了,「看來大家都很認同我的意見。」白痴嗎?你是這麼凶的導師耶!誰敢不給你面子?

接下來要選副班長,導師說:「基於性別平等,副班長要選女生。」他眼睛逐一掃過班上每個女生,然後走下講台走到某個女生面前。「把妳的名字寫下來。」他說。那女生乖乖寫了名字,導師回到講台在黑板上寫下那名字。

「贊成的請舉手。」導師問。全班同學又是不約而同都舉起手來。我原本猜想,也許那女生跟我一樣只是數學計算能力強而已。但當導師要她站起來讓班上同學好好認識時,我才恍然大悟。即使我才12歲,眼光可能幼稚,但依我幼稚的眼光也看得出來,那女生是班上最可愛的。

所以我莫名其妙當了班長,而副班長是全班最可愛的女生。雖然很不想當班長,但有可愛的副班長確實是好事。不過權衡得失,還是所失者重、所得者輕。就像被痛扁一頓導致渾身是傷,但幫你敷藥的是很可愛的護士小姐。或許有人覺得受再重的傷都值得,但我是覺得根本沒必要受傷的人。

班上的雜事班長都要全包,而且也是所有老師跟學生之間的窗口。我還正在摸索和適應國中生活,卻不得不馬上就要獨當一面。辛苦一點、責任多一點,對我來說還好;最困擾的,是每節上下課都要高喊:起立、敬禮,而且聲音要宏亮。但我個性害羞內向,常常聲音顯得細小而且畏縮,偶爾甚至忘了喊。如果上課時忘了喊,老師會等我喊完後,才開始上課。這總是讓我很尷尬。

阿勇坐在我左手邊,是我在班上第一個熟悉的同學。他跟我是國小同學,但不同班。如果我沒在老師進教室的瞬間喊起立,他會推推我的手肘提醒我。但如果老師說下課的瞬間我沒喊,他就直接敲我的頭提醒我。一段時間後,上下課的「瞬間」高喊起立敬禮,成了我的反射動作。

上課還好,只要專心注意教室門口,老師一現身就馬上喊:起立!有時太緊張,門口一出現人影我就喊起立,結果只是晚進來的學生。而下課就難抓了,每個老師下課的風格都不一樣。有的直接說下課;有的把粉筆一丟;有的什麼都不說直接走出教室。我得趕緊在老師走出教室前喊起立。如果提早喊起立,老師可能會說:「急什麼?我還沒說要下課。」可是如果太晚喊,阿勇又要敲我的頭。

有一次我喊起立的聲音太細小,導師罵說根本不像男生。「副班長。」導師說,「妳來喊。」結果她怯生生地喊了聲:起立。我聽了後,雙腳根本站不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沒想到她的聲音是那種天然嗲,又柔又軟又膩,聽了只會全身酥軟。

副班長也姓蔡,叫蔡玉卿,黑白分明的眼珠很有靈氣。她的皮膚很白皙,這很少見,因為我們那裡的女生通常膚色偏黑。或許很多男同學會羨慕我可以假借公事與她親近,但可能是我情竇還沒開,或是害羞內向,我完全沒跟她有任何互動。所以即使她是副班長,她在班上幾乎沒有任何任務。她的存在感,很像闌尾。

課業部分還好,我可以輕鬆應付,除了數學。數學老師確實會打學生,男生打屁股,女生打手心。每個人被打的標準不一樣,主要看成績和導師的主觀認定。「依你的數學程度,只能錯一題。但你是班長,要作為全班表率。」導師對我說,「所以你的標準是滿分。沒有滿分,錯一題打一下。」

我的數學程度?那是你開學之初對我快速算完那題才有的成見;而我會當班長,也是你造成的啊!怎麼全部都算到我頭上呢?從此只要考數學,不管大考、小考、抽考、隨堂考、平時考,我只要錯一題,屁股便會挨一板子。

教鞭打中屁股時所發出的聲音,總是響徹雲霄。打完後屁股總有灼熱感與疼痛感,我可以想像屁股一定紅通通。如果有天數學考很差,我會變成猴子嗎?

也許是數學老師真的慧眼獨具,也許是我太害怕被打屁股,我的數學成績非常優異,被打屁股的機會很少。其他科目也不錯,只有英文相對而言較差。在那個年代,鄉下的國小學生根本沒碰過英文,也沒補習,直到國一才開始學最基礎的A、B、C。所以班上沒有同學英文特別好,全校恐怕也是。英文較差可能跟姓蔡一樣,不算特質,而且沒辨識度。

記得英文老師有次上課問我:25的英文怎麼說?『two ten five。』我馬上回答。那時英文還只教1到10而已,11以上還沒教。所以二十五,英文應該唸:two ten five吧。

英文老師聽完後,笑得很誇張,好像我的回答戳中她的笑點。但班上同學沒跟著笑,我想大家應該都不知道英文25該怎麼說。搞不好很多人跟我一樣,認為當然要說成two ten five。而英文老師還是笑個不停,也沒說我的答案對不對?只有一個坐在我左後方的女同學,我發現她似乎掩著嘴偷笑。

她叫邱素芬,不姓蔡。其實只要不姓蔡就算有了點特色。我只知道她是班上同學而已,沒交談過,她給我的印象是文靜內向。但那個年代的鄉下國中女孩,十個有八個是所謂的文靜內向。剩下的兩個,一個可能個性像男生,另一個可能很活潑或脾氣很凶。所以女生文靜內向跟姓蔡一樣,不算特質,而且沒辨識度。

唯一有辨識度的,就是她也是班上的幹部——國語推行員。除了班長副班長外,幹部通常叫股長,比方風紀股長、學藝股長等。所以「國語推行員」這種幹部非常特別。導師說國語推行員主要負責推行國語,要大家不可以講方言。當初選幹部時,她是被同學提名選上的,或許她國語講得很標準吧。

但在學校裡,除了上課或跟老師說話時會講國語外,同學都講台語。甚至有時也會在上課中不小心講台語。回家更不用提了,一定講台語。所以我不知道國語推行員能幹嘛?也從沒看到她在推行國語。她的存在感,也很像闌尾。

那節英文課下課後,我要走到教室後面丟垃圾時,經過她的座位。「twenty-five。」她說。『里工啥(妳說什麼)?』我聽不清楚。她抬頭瞪我一眼,我才意識到她是國語推行員,我不該講台語。「twenty-five。」她又說。

『喔。』我問:『那是什麼?』

「25的英文。」

『不是two ten five嗎?』

「不是。」她搖搖頭,「是twenty-five。」

『喔。』我含糊應了聲,反正對不對我也不知道。

「你以後就知道了。」她說。

她講話的語氣很有自信,還帶著一點點走著瞧的意味。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很低沉,不像一般女生。而那種低沉,不是聲音很粗,也不是沙啞,只是音質很低。傳到耳朵時,會有一點麻麻的錯覺,而且有種莫名的磁性,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專注聆聽。

不過國語推行員第一次開口卻是說英文,好像有點怪。而她所說的國語,好像也沒有比其他同學標準。後來英文課教到25的英文該怎麼說時,我下意識轉頭看她。她接觸到我的眼神後,只是輕輕揚了揚眉毛。

我開始特別注意她,我發覺她很少開口說話。她坐著或走路時,上半身總是挺直,不像一般人會稍微有點弧度。但那種挺直不像刻意挺胸的模特兒,而是渾然天成的挺直。她平時的舉止都是平穩而緩慢,幾乎沒有很大或快速的動作。即使下課時離開位置,她也是緩緩起身、轉身,再慢慢走出教室。我很想看她尿急的樣子,但我猜她尿急時大概也是這樣。

只有聽見同學講台語時,她才有明顯反應——轉頭,瞪一眼,但不開口。可是下課後整間教室都是用台語交談耶,瞪怎麼瞪得完?所以大概只有在她旁邊說台語,她才會轉頭瞪一眼說台語的人。看來她還是有身為國語推行員的自覺。

雖然這位國語推行員有種特立獨行的氣質,很難不讓人注意;但我跟班上其他男同學一樣,最感興趣的還是最可愛的副班長。如果你踩著地,頭頂上方是雲,你會想抬頭看雲?還是低頭看泥?在班上所有女同學之中,副班長是雲,其他都可以叫泥。這就叫雲泥之別。

可惜我也只是偶爾偷看一下,然後覺得賞心悅目,就這樣而已。即使國一下學期所有幹部無條件續任,我當了一年班長、她當了一年副班長,我和她的互動仍然幾乎為零。雲畢竟是看得到摸不到。

反而我跟國語推行員還有些互動,就是我不小心在她旁邊講台語時,便可接觸到她轉頭投射過來的銳利目光。其實她的眼睛很美,又大又亮而且水汪汪的,隱隱散發出純潔無瑕的氣質。可是當她的眼睛用來瞪人時,我會聯想到黑鮪魚。

國一快結束時的某個禮拜六,下午1點有個數學考試。那時沒週休二日,禮拜六要上半天課,而且偶爾下午還得留校考試。這次考試時間有一小時,我20分鐘就寫完,馬上交卷後離開教室。別的同學還在教室裡浴血奮戰,我卻可以在外頭玩,這讓我很得意。

考試時間結束,我回到教室,導師讓我們改別人的考卷。導師一題一題解說並公布正確答案,考卷改完後就還給考卷的主人。我拿到自己的考卷,發現錯了兩題計算題,其中一題看錯題目,另一題計算錯誤。導師把我叫到講桌前,我把考卷給他,他低頭仔細看。

過了一會,導師視線離開考卷看著我,雙眼彷彿在噴火,大聲說:「提早交,是要讓人以為你很厲害嗎?」「你這麼有把握自己都不會看錯題目、計算錯誤?」「還有那麼多時間,你有驗算嗎?」「你有驗算嗎?你不會驗算嗎?你不知道要驗算嗎?」導師越講火氣越大,而我的臉越來越漲紅,完全答不出話。

「錯兩題,打兩下!」導師拿出教鞭。我雙手扶著講桌,微微翹起屁股,低下頭,閉上眼睛。如果以往教鞭擊中屁股的聲響像手榴彈爆炸,那麼這兩下的聲響就像核子彈爆炸。

從此以後,考數學時如果寫完後還有時間,我一定全部題目都驗算一遍。如果都驗算過了還有時間,那就再驗算,直到考試時間結束。事實上往後我人生中遇到的各種考試,不管考什麼科目,我一定直到考試時間結束才交卷。

那天下午,我感覺我整張臉都是紅的,又尷尬又丟臉。腦海裡一團亂,而且裡頭有兩個字亂竄——驗算。全班只有我被叫到講桌前挨罵,而且還挨打。我都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臉繼續當班長?

放學時還不到3點,一群男同學相約騎腳踏車四處逛逛。我根本沒心情,但阿勇拉著我一起去。我們去了幾個村落,雖說同屬一個鎮,但這些村落我卻從沒去過。只可惜再新鮮的景物也吸引不了我,我的心情始終在谷底。臉還是又紅又熱,腦海裡還是浮現:驗算。

要解散前,有個男同學提議副班長的家就在附近,乾脆去看她。他跟副班長住同一個村落,他說這時間很可能看到她出來曬衣服。『每天都可以在學校看到她,幹嘛特地跑去她家看?』我說。「不一樣啦!」他說,「這時候她應該會穿便服耶!」

其他人一聽到「便服」,立刻跨上腳踏車準備要衝了。這確實很有誘惑力,即使每天都看得到,但都是看到穿制服的她。如果她穿便服,一定更可愛吧。當時我們都不知道,多年後要看到穿著中學制服的美眉反而要花錢。

我們全速往副班長家邁進,不到5分鐘就到了。她家是三合院似的平房,院子裡兩條長長的竹竿上掛滿衣服。我們在院子圍牆邊靜靜等待,牆的高度大概到我們的下巴。等待的時間裡,我開始覺得我到底在幹嘛?好像有點丟臉。

等了10分鐘左右,副班長真的出來了,她應該是出來收衣服。她把晾在竹竿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取下來,動作很溫柔。明明她只是穿了普通紅色短袖T恤加上深藍色運動長褲的便服,但感覺有些男同學看得都快哭了,尤其是阿勇,他整個人都看傻了。

突然有個同學叫了聲:「副班長!」然後其他人也跟著叫,或是改叫:「蔡玉卿!」她轉頭看到我們探出圍牆的頭,便笑了出來,停止收衣服的動作。停頓一會後,她似乎很不好意思,低下頭加快收衣服的動作。她沒再看著我們,只是邊收衣服邊笑。

在其他同學還目不轉睛時,我看見隔壁的院子出現一個女生。隔壁也是三合院似的平房,院子裡只有一條長長的竹竿。那女生穿著白色短袖T恤、灰色運動長褲,手裡提了兩桶衣服。我覺得她有些眼熟,往前走近幾步仔細一看,竟然是國語推行員。她把兩桶衣服放在地上,一件一件拿起來曬。

拿起衣服,先抖一抖;拿出衣架,套上衣服;把衣架掛在竹竿上。最後拿出曬衣夾,夾住衣架上的衣服。無論是抖、套、掛、夾,她的動作始終緩慢而流暢。所有衣服在她手上,似乎都是備受呵護的藝術品。

不知道為什麼,她那緩慢而流暢的動作讓我心情很平靜。我專注欣賞她呵護每一件衣服的每一個動作。已經感覺不到臉上的紅與熱,腦海裡的驗算兩字也不見了。「豬腸。」阿勇敲了一下我的頭,「回家了!」我彷彿大夢初醒,揉了揉頭。這似乎擾動了她,她轉頭看到我和阿勇,嘴角好像拉出一抹微笑。然後她繼續緩慢而流暢的抖、套、掛、夾,動作沒任何改變。

『她剛剛是不是笑了一下?』我問阿勇。

「有嗎?」

『就嘴巴那邊好像有動一下,那是笑吧?』我又問,『是不是?』

「你是白痴嗎?」阿勇又敲一下我的頭,「回家了!」

這群在圍牆外看著可愛女生的同學中,只有我和阿勇住在海港地區,所以我和他一起騎腳踏車回家。大概要騎35分鐘。我邊騎邊想,如果國一生活是張考卷,裡面有一道題目:全班最可愛的女生是誰?我第一次作答時,毫不猶豫寫上:副班長。但經過驗算、再驗算,我發覺副班長這個答案不對。全班最可愛的女生……在我心目中全班最可愛的女生……應該是國語推行員。

延伸閱讀:蔡智恆:人生像是電影膠捲,所有經歷過的人事物會印在膠捲上形成畫面(下)

作者資料
蔡智恆

BBS的ID為jht,網路上的暱稱是痞子蔡。 1969年生於台灣嘉義縣,成功大學水利工程博士。 1998年於BBS發表第一部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造成全球華文地區的痞子蔡熱潮。 自此以後,左腦創作小說,右腦書寫學術論文,獨樹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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