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美珍:中年頓悟──壞天氣也有好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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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到中年,過往的歲月不僅讓身體有傷,心底也有了深沉不忍碰觸的痛苦,為了生存,每個人得自求療癒之道。對於我的中年攝影師朋友來說,他的療癒之地,就在大自然。春雨連綿,終於在這日稍歇。我驅車前往隱身在台北湖口街巷弄間的老宅藝廊,觀看朋友陳炳勳的攝影展,卻意外領受了一堂觀景窗內的生命教育。

     

    認識炳勳多年,他是雜誌社的攝影記者,曾經陸續在《天下雜誌》、《數位時代》、《商業周刊》等指標媒體工作過。在文字媒體中,寫文章的記者總是鋒芒外露,主導整個採訪工作的節奏,他們與受訪對象交流溝通,彷彿幕前的明星,偶爾還能因為精彩的報導得獎。

    但是,團隊中隨行的攝影記者,身上扛著腳架燈光,通常沉默地在一旁工作,偶而才與被攝者交談兩句,討論表情如何姿勢如何,以此度過那因為陌生而一定會出現的尷尬時刻。棲身於雜誌社的炳勳,勤勉而有紀律的完成每一件被交付的工作,也曾獲國際雜誌攝影大獎肯定。我曾跟他在同一個辦公室,我在編輯部,他在攝影部(當然)。

    第一次到他的攝影小隔間去挑選照片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幻燈片(那時還不流行數位攝影)、文件、我叫不出名字的攝影配件,通通擠在這麼小的隔間裡──但是,又擺放得如此整齊有序,形成一種密密麻麻的美麗──眼前這幕可以直接放到IKEA型錄上毫無違和,標題叫做:將攝影家的噩夢變成美夢(收納真簡單)。

    這就是炳勳──可靠、穩重、使命必達,永遠可以在混亂的現實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秩序。這樣的他,總是被委以「重要到不能出錯」的採訪攝影,於是,在他的觀景窗中,出現了一個又一個人間傳奇。我央求炳勳跟我說說他拍過的大人物,他娓娓道來。

    ▋鋼鐵文化,靈魂鏡頭

    在《天下雜誌》時,他跟拍過當時擔任經建會主委的趙耀東(如果不知道他哪位,麻煩問一下長輩)。趙耀東有一個外號,叫做趙鐵頭,他是中鋼的第一任總經理及董事長,治理公司如同治軍,以嚴格著稱,而且績效卓著。的確是嚴格。我想起自己早年當記者時,曾經跑過中鋼,親自見證了何謂中鋼紀律。

    那一天,我一早7點到中鋼餐廳用餐並採訪,彼時餐廳人聲鼎沸,穿著灰藍色中鋼制服的人,手上拿著早餐來來去去,十分熱絡。但是,半小時後,餐廳突然一片死寂,剛才的人群彷彿人間蒸發……我抬頭看時鐘:7點30分。坐在我對面的受訪者看出我的疑惑,說:「7點半要上班,如果沒有理由而在餐廳遊蕩的,一律開除。」

    為什麼要這麼嚴格?我問。受訪的那位中鋼經理說:「當然要嚴格!鋼鐵業的高爐動輒溫度飆破攝氏1,000度,是多麼危險的工作現場,只要一疏忽就會出人命,怎可不慎?所以,要從小處開始嚴格,才不會有雙重標準。」而這樣鐵的紀律,就是由趙鐵頭一手打造的企業文化。

    要拍出這樣一個企業家的嚴格、聰明、霸氣,當然不容易。炳勳說,後來他決定讓趙鐵頭嘴裡叼著煙斗,處身他日理萬機的會議室中,身後那森嚴有序的弧形會議桌,奇妙地形成一道彷彿神龕的線條,而鐵頭就在其中,如此奇妙的構圖令人過目難忘。

    炳勳站在稍高處,用20mm超廣角鏡頭緊貼鐵頭的臉猛按快門。我看到照片時,瞭解到,即便是在這樣近距離的拍攝壓力下,趙鐵頭仍然一派悠閒,饒富興味地瞄著鏡頭,不改硬漢本色。此人的確是那個時代的真英雄!而炳勳拍出了他的靈魂。

    ▋鏡頭之下,冠蓋雲集

    另一次難忘的拍攝經驗,是廟街天王周星馳。那一次,是商業周刊的封面故事〈小強精神出頭天〉。小強,是周星馳在電影《唐伯虎點秋香》中發明的語彙,是「蟑螂」的暱稱。當時周星馳剛好來台灣為新片宣傳,本來只是在飯店安排了制式的採訪(類似茱利亞羅伯茲在《新娘百分百》中的新片宣傳場景)。

    但炳勳認為小強天王的形象跟五星級飯店充分不搭,所以還是帶了一些道具(足球、棒球、手套)讓天王把玩入鏡。只是,氛圍不對導致心情不對,照片拍出來效果並不好。沒想到,他的準備讓星爺看在眼裡。隔兩天,周星馳回香港後,差人打電話過來,說道:「如果想要再拍一次,歡迎移駕香港!」

    隔一天炳勳到了香港,來到周星馳指定的老宅咖啡店,大膽發揮創意。周星馳意外地相當合作,依循他的規劃或走或躺或爬樓梯,如此拍出了一系列的佳作。「我想,是我有所準備和想法,積極想拍出不同的周星馳,打動了他吧!」炳勳這樣下了註腳。

    曾在他鏡頭下現身的,還有台積電教父張忠謀和亞洲首富李嘉誠。張忠謀,「就是精準」,炳勳說,「和他一對一時,他只給我三次按快門的機會」,當第三次快門按下後,他就立刻走人。而李嘉誠,「待人十分周到」,炳勳說。商業周刊團隊有一次到香港採訪李嘉誠。

    沿路載他們的那位司機不斷回報總部他們目前所在的位置,等他們一行人搭電梯抵達預定的辦公樓層時,門一開,就看到李嘉誠笑臉迎人站在門口迎客(別忘了他還是商業周刊的大老闆)。又有一次,文字記者和他奉命拍攝美國前國務卿希拉蕊,預計時間20分鐘,但專訪的20分鐘內卻不准拍照與錄影。

    最後炳勳臨機應變,快速在腦中構圖並找尋合適的方位,結果在希拉蕊起身後的2分鐘內設計場景拍了8張照片,唯一的獨照最後作了封面。這麼多名人曾在他的鏡頭之下,留下生命中那個瞬間,炳勳看著自己記錄著別人的故事,心情是滿足的。直到前年,他因緣際會離開媒體的工作,感到自己對生命有一種新的渴望,希望更專注地凝視內心。

    人到中年,過往的歲月不僅讓身體有傷,心底也有了深沉不忍碰觸的痛苦,為了生存,每個人得自求療癒之道。對於炳勳來說,他的療癒之地,就在大自然。炳勳一直是虔誠的基督徒,熟習聖經。在他最困頓惶惑的時刻,翻到聖經〈創世記〉,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光是這世界的起點,從這裡開始,有了空氣、晝夜、水陸,以及大自然的樹木花草蟲魚鳥獸。

    ▋有一棵樹,開啟天意 

    他姿態謙卑,往自然走去,想為自己內心的困惑找到答案。這兩年來,心頭的微光牽引他不斷重訪大屯山上的一棵無名樹,他觀看那樹,開始一段自問自答的生命旅程。剛開始時,他只在好天氣造訪,心情像輕鬆的旅人。

    但是,好天氣的風景看久了會無聊,所以,他改變計畫,乾脆來到那棵樹前面蹲點──此後,他往那裡去,專心看樹,無論是白天、黑夜、雨天甚至颱風天,風雨無阻。他說,風景是神給的,他所能做的,就是懷抱一顆謙卑的心,守候。

    這樣,不知不覺,過去這一年多,他上山100多次,平均一個禮拜上去3天。他對著那棵樹按著快門,多達千次,而樹後面是廣袤多變的天色,每一瞬間的風景都有不同。

    同行的還有妻子瑛瑛。瑛瑛幫忙提器材,注意炳勳拍照的立足點是否安全,以免他一不小心摔落山溝,她也在空檔陪著炳勳亂聊,等待風景到來的那一個「決定的瞬間」……在這對中年伴侶的身上,我看到真正美好無私的陪伴,令人動容。然而,到底是怎樣的一棵樹,值得攝影家花費如此可觀的時間,駐足守候?

    瑛瑛說,其實,那就是一棵非常非常平凡的樹,「任何人經過都不會多看一眼」。樹高不過160公分,他們起初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後來有懂樹的朋友說,那應該是大葉欖仁。「那棵樹生在那樣的風口,要長大得要非常努力才行」,炳勳有感而發說。

    的確,看到炳勳鏡頭下的那棵樹,大部分時候沒有葉子;因為,在夏天好不容易長滿葉子時,颱風一來,風雨呼嘯而過,隔天上山一看,又是枝葉光凸如昔,一切又得從頭開始。儘管走過那些徒勞無功的歲月,不變的是,那樹永遠頂天立地站在那裡,守住那道隘口,即使面對眼前滿天風雲,仍舊是捨我其誰的氣魄。

    就在這些累積堆疊的時光裡,這位中年的攝影師,從觀景窗中頓悟了重要的那一課,「原來,壞天氣也有好風景!」在展間,我無法忽略的是那一幅放大到50吋的壞天氣之樹。小樹落在畫面下方1/6處,其餘5/6的天際盡是不祥的密雲,濃厚沈重,看起來無堅不摧。

    一場風暴即將從天降臨,凡間的生命必受考驗。然而,即是在這樣的危險之中,濃雲處有縫隙,縫隙裡有光,光帶來溫暖和希望,這安慰了那株脆弱的小樹,和旁觀的我們。這一瞬間的風景,道盡千言萬語。循著展間的動線,從此幅出發,這小樹彷彿迅速成為我們在生命旅程中同行的友伴,我們看它舒坦地凝視著冬夜星光,俯瞰碎雲滿天的黃昏,或者將自己站成暗夜中的一盞明燈,指引旅人造訪歇息。

    為什麼守著那棵樹?因為,「我感覺自己就像那棵樹」,炳勳說。那棵樹並不巨大,充滿謙卑,努力守著自己腳下那一方土地。春天時生氣盎然,享受大自然賜下的和風與暖陽,冬天時枝葉寂寥,卻依舊紮下深根,期待來年的豐盛。它在那裡,展現生命,活得理所當然,無言無怨也無求。

    壞天氣在外面,好風景在心裡,中年攝影家從觀景窗中瞭悟了這個真理,透過照片傳達給每一個經過駐足的人,也感動了那些正在經歷「壞天氣」的人們。我們竟然可以從這樣一棵平凡小樹的身影得到力量,藝術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

    告別攝影家夫妻後,我踱出藝廊,看到老宅庭院中挺立另一棵樹,一棵大樹,參天枝葉直達五層樓高,凜然不可侵犯。我不禁想像著它曾是怎樣的小樹,經歷過哪些壞天氣和好風景。天氣好壞,由不得我,但好風景自在心中,誰也奪不走,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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